一六、投降的诱惑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唐太宗待
十一月的飓风,扫过希望之营。风狂雨骤,树木震动,群山好像要倒向我们的茅舍来。孩子们彼此紧紧地抱着,直挨到天亮。幸喜茅舍还在,可是园中爪棚倒塌下来,生瓜、生菜都已狼藉不堪。
飓风季节,山雨下个不停,希望之营夜深寒冷。我患大支气管炎,随着天时,病情变化一天比一天严重。屋顶漏洞大多,雨滴下来,我与我妻不得不把睡眠中的孩子们由一处移到另一处,每每因此咳嗽更剧。“愿上帝可怜你,”我妻殷勤安慰。
“想想仙爹戈军事监狱里面被囚被刑的悲惨情状,我的情形不是比他们好得多吗?我们惟有满心感谢上帝。”我回答。“如果我被敌人抓去,早在十八个月前就刑,现在是暴骨荒山了。”我说。
我不值得可怜,可怜的是我妻和孩子们为我吃苦。用藤条串联起来的草搭屋顶,恰如船行海洋中,随风起伏,随时有被吹去的可能。
一个安静的深夜,我妻把我推醒;“你听见吗?”她问。我认得是来自屋顶的蛇声。不知在呻吟,或在唱歌?
一连几个晚上都这样。直到一天上午,我妻瞥见一条蛇尾,垂在窗外。其时蛇口咬着一只因蛙,行动迟慢。我妻急呼保姆蕊纱,拿木棍把蛇打死。大家围观,是一条青色长蛇。我深喜夜来屋顶再不会有蛇声,打扰我妻的甜梦。
屋顶的蛇没有了,我们所养的小猪却成为它们很复对象。大清早,发现一只小猪颈项受伤,已被毒蛇咬死。逃亡穷苦中,这是一笔大损失。
两年刻苦奋斗,至此一贫如洗。此时美军已进至俾斯麦群岛,直扑新几内亚。可是我所患大支气管炎的恶化,比美军进展更速。一夜,大家都睡了,我还在厨房刷牙,两腿站不住,仆倒下去。“亲爱的上帝啊,就是自己的两条腿也不能继续支持了。”我独自叹息。四项无人,惟有拖着病躯,走入卧室躺下来,数算逃亡时日,已过二十三个月,一月如一年。
次日,亚瑾洛太太回山探望,见我面色青白,体重减少,不立即和我谈起严重问题。
入暮,在椰油灯黯淡微光之下,她和世炳细语,有时侧眼看一看我。我料想他们在谈论和我有关的事情。
“告诉我,你们不是谈到我的健康问题吧?”我问。世炳点头。“你们以为我会病死山中吗?”世炳与亚瑾洛太太一语不发,证明我所料不差。“你们两个都不对。”我说:“我没有医药,是真的。每天营养不够,是真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是真的。但是上帝与我们同在,也是真的。”我凭信心这样说。他们怎样想,我自然不能怪他们。
每天清晨,我经常荷锄出入田间。亚瑾洛太太回山次日对我说:“兄弟,你不习惯耕种,不要太过劳苦。”
“亲爱的姊妹,感谢你的关心。不要介意,我还担当得来。”我振起精神回答。我必须刚强,以免影响全营的士气。
一天清晨,“我在拾取菜蔬,忽闻悲痛哭泣之声,来自白茫草间,原来是蕊纱。她随我们入山,原期早日光复解放,如今群一个圣诞节快要来了,情形越来越使她失望。援军离我们还是遥远,我的体力愈见衰弱,如何支持下去?何况一旦被捕,又将则何?这些烦恼,压在她的心头,忍不住放声大哭。要我们让她归去。
我无权留住她,也不能让她回城堕入敌人罗网,任令她被扣押、被诘问、被酷刑。我妻与世炳想不出用什么话安慰她。幸而过一会儿,这位忠心保姆,擦去眼泪,步回大茅舍,照常工作。
保姆怕我被捕,是现实问题。亚瑾洛太太回城之前,推诚对我说:“我不愿意打扰你安静的心情,但也觉得你必须明白当前处境。中华基督教会蔡信彰牧师秘密通知史母,奸细近日到他的礼拜堂,给他看你的照片。敌人积极侦查你的踪迹,并未放松。”事实上,此时奸细四出,许多亲友都被盘问。即我的老同事未申治、黎飞洛,也多次被便衣人员查问。
亚瑾洛太太离山之后,再来的访客是我妻的弟弟亚玛洛,报告我母困苦情况。我母变卖衣物,换取日用食品。史母曾一度去看她。“我的两眼渐渐失明,不久会看不见。”我母对史母说。“我自知没有看到我儿的可能,但很想在我去世之前能和儿孙见见面。”
我母握史母的手,眼泪落在史母掌上。史母深受感动,打算送我母进伊保山,先派亚玛洛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父年轻去世,当时我母比我父更年轻。家贫守节,寄望在我一身。年又一年,艰辛度地直到了我能负担家用,稍尽子职。现在我被通缉,背母逃亡,甚至不能让她晓得我在何处,以免牵连。可怜的母亲,虽只是五十余岁的人,但因眼力已差,一切都觉困难,身体日渐衰弱。我深深了解,我母在完全失明之前。是怎样的想和我们全家人见面。
交通不便,奸细窥伺,为安全起见,我母无入山可能,何况山中生活对她只有增加困苦。我妻建议单身随亚玛洛下山探视我母一番。我对她的建议,觉得危险性太大,不敢赞同。
我诚不孝,徒使我母伤心。亚玛洛还有另一个使命。
“黑田少将下个特赦好多人。一些华侨社会领袖,在本间时代被判徒刑的巴特赦释放,由华侨协会替他们担保。”亚玛洛说,
“丹尼已出狱了。”丹尼过了十八个月人间地狱,幸在日军庆祝组成菲律宾伪政府时,举行大赦,获释出狱。“
为着我们的好朋友获得释放,大家都觉欢喜。
停了一回,亚玛洛才提出此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华侨协会会长吴笱来对你有一个建议。”他说。
吴笱来和我一位堂弟接头,由这位堂弟向亚玛洛转达对我特赦的提议。
“我相信有一天美军会日来菲律宾,这将在几年之后。”他惟诚告诉我的堂弟。“纵使今见逃得过日军的手,也无法活到美军回来。他在山中,不死于饥饿,也将死于疾病。我是他的同乡,凭我今日所处地位,可与军部接洽,安排他往军部报到,同时安排他的释放。我已屡次替别人这样做,也应该管我的同乡族亲这样做。”吴笱来说得亲切有理。
我的堂弟离开吴笱来办公室之前。吴笱来强调说:“叫令兄奉不单为自己想,也要为他的家属想。”
吴笱来猜出我身体的情形.也猜到家属的困苦。他要我投到,至少有两个原因:不是自动的要来帮助,便是军部命令他做。我无法断定是哪一个原因。只晓得别人此时要他帮助,必须央人向他恳求,他自动对我提议,出于同乡关系,自属可能。
吴笱来此时劝我投到,和一九四二年那个奸细由史母递给我的劝降书,不能作同等看。时机不同,当年年奸细劝降,是要我凑足军部所要处决的名单。此时吴笱来劝降,正值军部需要各方面支持。这位族亲或者认为许多逃避的人,此刻都已先后出面投到获赦,我也不妨依样去做。日军在马尼拉发行一份华文报,尚无一位平日在报界有声名的人当社长,也许军部此时以为与其杀不如用我。如果我和他们合作,全家当然免受饥饿。
此时沦陷区道德沦丧。马尼拉已成为鸦片烟与其它毒物泛滥的中心。娼妓、赌博、投机买卖,到处都是。这时候,讲人格勇气节的人少之又少。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唐太宗诗
贫苦与疾病交加,此时正是我最不容易忍受的阶段,也是最容易接受特赦诱惑的阶段。“你对吴笱来的提议怎样想?”我问亚玛洛。“我此时应该投到吗?”
“照史母的想法,华侨协会会长指出不应让你的家庭受苦,这一点是应该考虑的。”亚玛洛只提史母的话,自己不参加意见。
我母的悲痛,我妻与孩子们的困苦,都值得考虑。但是我母一生坚贞守节,岂愿她的儿子做汉奸?我一旦接受敌人迫降,带给我妻与儿女有什么荣誉?与我采取共同立场的朋友,或成仁取义,尽忠报国。或地下执政,视死如归。我去事敌码?一般人或者看我坚持不屈,无关紧要,不过我一向倡言抗战到底,不惜牺牲,本身必须坚持立场。何况拒降已逾两载,此时竟自低首下心,交在敌人手里,不但想来可怕,连想都不该去想。
我妻与我跪下祷告。
我们夫妇同心在主面前决定:纵使敌人下令格杀勿论,纵使贫病苦痛交缠,纵使美援军的到来遥遥无期,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我们都不应把命运交给故人,都应保守信仰与忠贞。
亚玛洛对我们的决定,异常感动。他说,他早就料到我们有这样一个决定。世炳和他的妻子保证和我们共同患难到底。
我们就是一刻的工夫,也没有容让顺服他们。(加拉大书二章第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