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殉难
你们要纪念被捆绑的人,好象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纪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希伯来书十三章第三节)
情势剧烈变化,我妻和孩子们离开礼拜堂后两日,一个中国人,疑是日军的奸细。忽在礼拜堂出现。他一口咬定我和一家人都匿居礼拜堂里面。“没有,他们不在这里。”史母镇定地回答他。史母暗喜我妻和一家人在一发千钧之际逃脱。她苦无其事地招呼那个奸细到礼拜堂各处查看,然后带他到礼拜堂的礼台。
“我们一起祷告好不好?”史母对那奸细说。无可奈何,那个奸细只得低了头。临行他留下一张中文字条给我。大意写着:自动投到的,都安置在舒服的米惹摩大厅,礼遇有加。日本当局保证自动投到者的安全。继续和军部抗拒者死,识时务者为俊杰,请善作抉择。
在那些找机会变节投顺的人眼中,这是一张请柬。在那些决心抵抗到底的人看来,这是一张哀的美敦书。那个奸细把这张宇条交给史母,当然是希望她向我转达。
奸细在礼拜堂扑了个空,改往马尼拉东郊我们奎松市的住宅,找我母亲。多方盘问,不得要领。可怜我母两眼已渐失明,诘问时,流泪不停。
我妻的父家也被另一个奸细纠缠。这个奸细原系我岳父家的医生,因犯案被军部扣押。军部发觉他和我岳父有来往,释放他,以协同缉捕我归案为条件。这个好钢在我岳父家找不到线索,也跑往我们奎松市住宅。
一个奸细接着另一个奸细的盘问,加重我母亲的麻烦与忧惧。我母于是决定迁往邻村与一位亲戚同住。这是一个好决定。不久日军便占据我们奎松市住宅,我们在友安洗礼时用的新汽车也被拿了去。
我们的报馆工厂早被标封没收,现在住宅也没有了。我带给我的母亲、妻子、亲属许多祸患。人生至此,确是悲哀。但我们也有喜悦的理由:象红海分开一条生路一样,上帝使我下山回城,及时阻止我妻自投敌人罗网。并且让我们夫妻与两女共同在一处生活。
我妻日夜不断地为李呈芳先生祷告。两星期后,一个大清早,她在祷告后如释重负。“我深信李先生已释放了。”我妻对我说。我们央托丹士往礼拜堂查问。
丹士欢欢喜喜带口好消息:“史母听说李呈芳先生已获准离开米惹摩集中营了。”沦陷期间,人被关进牢去容易,放出来可不容易。呈芳的释放,确是天开了监狱的门。
呈芳本身和他的亲属,虽经种种压力,始终无法把我交出来,证明他们不知我在何处。日军同时查出呈芳平日不曾参加反日活动,并非问题人物。如果我妻为呈芳投到,军部将以为呈芳和我关系密切,反会因此涉嫌。
呈芳释出后,杨光总领事、莫介恩领事与领馆全体高级职员和华侨社会各领袖均被押往皇城内仙爹戈军事监狱,订期开军事法庭审问。
华侨社会空气异常紧张。蔡牧师跑往礼拜堂向史母报告,才知我妻和孩子们离开礼拜堂了。他通知史母,情形日形严重,奸细四出查寻我的踪迹,宪兵急欲抓我一同押往军事法庭审问。他问史母,我们现在何处?史母对他说,为着我们的安全,也为着蔡牧师本身的安分.他最好不知我们现在何处,因为奸细会跟踪监视他。
在这紧张时刻,另一位朋友也到礼拜堂查问。他是沦陷前菲律宾《前驱报》的总经理文礼士道・法罗兰,这时在红十字会工作(战后任菲律宾驻印尼大使),自愿替我们看顾小孩子。史母也对他说,我妻和孩子们都离开礼拜堂了。
耶和华所亲爱的,必同耶和华安然居住。耶和华终日遮蔽他,也住在他两肩之中。(申命记三十三章第十二节)
这段应许是我妻和我同住在丹士家的第二天清早读经得着的。此时日本军部和华侨社会的联络员明说他们晓得我在马尼拉,军部从每一个角度在寻觅我,他们所要抓的人先后抓去了,谁敢想象我能够活在城内,避过他们的耳目?“上帝实在是终日遮蔽我们,每一日每一分钟都在遮蔽我们。”我妻屡次说。
我们在漆黑一团的避难所度地又逢炎热夏天,暑气迫人。每天切望夜幕早降,好乘邻居都睡了,打开后面小门,仰望天空,呼吸新鲜空气。
门外旷野,流萤来去,夜蛙唱和,使我们回忆家后时园中景色。那条陪伴我们的瘦狗,也乘机走往外边奔逛一阵。“妈妈,为什么狗可出去,我们不容出去呢?”友美有一夜这样问她母亲。我妻默默不答。
“可怜的孩子,我们此时。连一条狗可以享受的自由都没有!”我手抚两个女孩子,仰天长叹。我不敢说的太激动,怕孩子会哭起来。
我妻吞了一口气,变更话题。“你们看天上的群星,有些排成十字架,同我们在家时看到的一样。”她说。
黑暗笼罩世界,无法打破天上光明。
丹士夫妇仁爱慈祥,为我们预备一日三餐。他们把二楼地板锯开一个空洞,用绳系竹篮盛饭菜吊下楼给我们。每次我们听见楼上铃响,就晓得饭菜来了。两个女孩子总是热心等候楼上铃声。处境越艰难,饭菜越有限,越觉好吃。
我们两家交情日深。丹士与罗大姊每夜小心走下楼来,参加我们祷告,同心向上帝呼求。我们聚会时用黑纸包掩电灯泡,防外边窥见。有时天上月亮添给我们一点银光。
是史母先向丹士开口,请他收容我们。丹士对这个危险性的请求,毫不迟疑,马上接受。他们夫妇平日待史母如同亲母。“如果我因此丧生,也无遗憾。”丹士向史母保证。
罗大姊的意见,她的丈夫一向尊重。无论何时,丹士必先与罗大姊商量,才会决定,独此事竟然完全自作主张,不特罗大姊深感诧异,丹士本人也自觉希奇。
“我夫告诉我,他已接受史母的建议。使我十分惊骇。”罗大姊有一夜这样坦白告诉我们。我问他晓得不晓得你们是日军特别注意搜捕的人物?他答晓得。但若上帝引领他们到我家来与我们同住,我是谁,敢去阻止他们吗?自是以后,我们夫妇同心祈祷:若是上帝的旨意,愿上帝开路,若不是,愿上帝把门都关起来,自从你们到来后,我们满心平安。现在深深明白,上帝要我们分享你们逃亡中的信心经验,帮助我们灵性成长。”
菲律宾大学自珍珠港被袭击时起,直到沦陷初期,一直停课,丹士靠卖水果为生,清淡过日。我们到了丹士家,彼此联在一起,过着合作生活。丹士不再去卖水果,用全部时间看顾我们。
每当日暮,丹士便冒险到朋友处,秘密收听美远东军在巴丹半岛电台由鲁比士广播出来的自由之声。鲁比士是报界一位同业,聪明能干,战后出任菲律宾驻伦敦、巴黎大使,后任菲律宾大学校长。从收听自由之声的广播,我们始知麦克阿瑟元帅离开巴丹半岛往澳大利亚去他从自由之声,我们听到麦帅的谎言:“我必回来!”
由广播得来一点一滴的消息,使我们晓得美远东军副统帅约纳单・温德来,正在继续孤军苦战。
这年的复活节在四月初。靠近复活节,巴丹半岛战局已临严重关头。我在这时读使徒保罗写给哥林多人书,下面这一段使我大受感动;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了,却不至死亡。身上常带着耶稣的死,使耶稣的生,也。显明在我们身上。(哥林多后书四章第八至十节)
一九四二年四月初九日,巴丹半岛失陷。美军残部退守戈黎希律炮台山,日军轰炸,日夜不停。不久,历史上残酷的一页:加巴示死亡行军――揭幕。被俘的美兵与菲兵,饥饿、衰弱、被刑被迫,在炎日之下,由半岛徒步至吕宋岛辘省,许多士兵死在路上。
日军认为胜利之局已定,态度突变。杨光总领事被迫在被处死与向华侨社会筹募大笔献余之间,做一个抉择。总领事不肯附敌,偕同莫介恩领事与其他六位馆员,忠勇面对死亡。日军不顾国际公法,把他们押上华侨义山斩决。
杨总领事与英领事等八位领馆官员殉国之前,抵制日货小组委员七人被迫在华侨义山自掘坟墓,浴血断头,为国牺牲。华侨教育界报界几位有名之士同时就义。
一班华侨社会领袖保持忠贞,拒绝变节事敌,被判坐牢,终身或几年不等。他们被关入军事监狱,只有随身衣服,象猎狗一般,睡在地板上,苟延残喘。
我闻耗痛哭悲哀,正如流泪的先知耶利米所说的:但愿我的头为水,我的眼为泪的泉源,我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耶利来书九章第一节)
死有不同的意义,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宋信国公文天祥拒绝降敌,临刑写正气歌云: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主耶稣基督告诉我们说:“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诸位烈士的惨酷命运,随时都会临到我们身上。梦寐之间,我屡次和他们同在坟墓里与监牢中。
你们要纪念被捆绑的人,好象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记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
(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三节)